遠方的白晝光球像是龍以波動拳連擊打出似的,在風林火山前,發出巨大的閃光,昇龍拳一次又一次的擊打在島嶼的核電浮光上,路邊的野花依然盛開著,卻再也沒有人凝視。
我一直無法忘記那張照片的情景。
滿山遍野的黃黑色毛毛蟲在蠕動着,他們每一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在泥土上,在樹上,在草叢裡,甚至可以看到他們在飛,隨處都可以看見蟲體扭曲的身體,遠遠地看,甚至會以為那是一隻巨大無比的怪獸,這隻怪獸斜眼對我露出陰險的微笑。
我牽著弟弟想要回頭跑,一雙黝黑巨大的手卻抓住了我們。
不行回頭,我們要走過去,只有一小段,你們忍耐一點,踩過去就沒事了。
那是父親的聲音,我從他的聲音裡其實也感覺到一絲畏懼。
我們不要,那些毛毛蟲好多好噁心,我們不敢過去。我抱著弟弟對父親說。
不准,我叫你們過去就過去,你們不走,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飯。
母親在旁邊不發一語,可她的表情透露出希望我們不要違背父親的命令。
後來,我幾乎忘了我們是怎麼走過那片毛毛蟲森林的,我一直和自己說,我根本沒有走過那片森林,腳下也沒有將那些蟲體踩得稀巴爛。可是父親卻在長大後,總是提起那段,我是如何帶著弟弟勇敢地踩過那片毛毛蟲森林,我的腳下全是毛毛蟲綠色爆漿的血液。我痛恨父親講起那個回憶,仿佛想要證明什麼。
那張照片就是在這個黑色毛蟲的森林裡拍的,當我們走過那片森林後,父親覺得我們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說一定要拍一張照片,我們哭著說不要,但卻只能在父親的威嚇下拍下了這張照片。
那座森林在十多年後,成了T城很受歡迎的郊山,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再踏上一步。
多年後高中聯考那一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好像在為我們這些考生在哭泣一般。我是個極度容易緊張的人,考前一個多星期,我每天都在拉肚子,也吃不下什麼東西。母親很擔心,總是想要準備一些食物給我補補,希望我有體力對抗聯考。父親看到我這個樣子,一直喃喃自語地說着我的無用。
大雨一直下着,我覺得那些雨就像是我這一個多星期拉的屎的一般,好希望把這些糞便都倒在每一個考生和家長身上。我們坐著計程車前往考場,因為大雨,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狼狽。到了之後沒多久,第一科就要開始考了,只有母親陪我,要進考場前,她用着台語對著我說-賣緊張,加油。
在考國文的作文時,腦袋本來一片空白,但我想起了幾年前,父親硬逼著我們走過毛毛蟲森林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作文題目是什麼了,可我記得我把那件事情就寫在作文裡,一邊寫著,一邊看著窗外的大雨,感覺到那一隻隻被我踩爛的毛毛蟲像雨一般落下,教室裡的考生和考卷裡的題目全都沾滿了他們綠色的血液。
聯考結束了,天也放晴了,我肚子裡的毛毛蟲也消失了。
高中聯考放榜後,一如預期的,我的分數比在校的模擬考低,但是我的作文卻拿了滿分,聽說那一年全國只有兩個學生作文拿滿分。我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連題目都很模糊,只知道我寫著毛毛蟲森林的回憶,想把身體裡的東西都嘔吐出來。雖然我覺得有點羞愧,連報紙都報導有兩個學生作文拿滿分的事,我甚至覺得這個分數可能是別人的,這讓本來應該只能填後面的公立學校志願的我,走狗運的填到第四志願,一所聽說是T城最大的高中,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區。
瑾拿著客人要結帳的幾本書迅速貼上了裝進了紙袋,沒有寒暄,只有她的招牌微笑。今天是假日,獨立書店的假日人潮,仍像是老人頭髮般稀疏。
瑾在獨立書店工作已經第三年了,她有著細細長長的眼睛,戴著無邊框的眼鏡,十分細瘦的身體,但比起身體來卻有著不成比例的臀部,曉瑾五官的比例算是細緻,左耳比右耳大上了一些,從學生時代到畢業工作,她的臉幾乎沒有變過,連皺紋的數量幾乎也一樣。不過她始終是個相當沈默的人,有時候結帳的熟客想和他攀談幾句,她也總是以極短的句子作結束,那個結束的方式,讓人無從繼續交談下去。
大學畢業後,瑾開始在這間河邊的獨立書店工作。書店的經營者是瑾的大學同學,大學時,兩人並沒有特別好,但因為想要開一間以自然與環保書籍為主的獨立書店,所以找了瑾,而對瑾來說,書店的構造的確就像昆蟲的身體一樣。
以書店的工作形態來說,對她來說並不算繁瑣,她總是默默地坐著她的事,配合度很高,獨立書店要做的雜事很多,有時要去外面收書,回來要整理一些舊書才能當二手書賣,另外書店的分類,以及書店不定期要辦一些小型的展覽,並且在臉書上隨時和書友保持一些聯繫等,這麼多事,都是由店長和瑾兩人要獨力完成。瑾在整理書與歸類書的速度相當的慢,她有一套別人無法看透整理書的方法,像是在動手術一般,深怕把每個器官的位置與血管給弄錯了。但是瑾所策劃的自然系小書展,因為想法都很奇特,也是書店吸引人們的賣點之一,不少書友都在她的策畫裡找到一些好書,尤其是昆蟲類的書友。
但瑾總是喜歡一個人,不喜歡與人交往,像是一本獨自安靜在角落裡很難被發現的書一樣。
瑾知道,書會發出聲音,她喜歡書發出的音樂,這種音樂和她本身所散發的旋律,就像是高中時期,她在電玩場時遇到的那位男孩一般,鑿刻在她身體的石頭上,痕跡很難被抹去。
我的高中距離我家相當遙遠,當時的我,對T城的概念不深,第一次坐公車去學校,就讓我見識到那時間的漫長。每天必須來回花上三個小時在公車的往返上,不過高中三年,這遙遠的距離,卻成了我偽裝的工具。
上了高中,小時後毛毛蟲森林的事情,好像變成一種烙印在我身上的圖騰,常常我會感覺到皮膚上的某一塊地方似乎也要長出像毛毛蟲一樣的毛孔,有著奇怪的疼痛感。我的夢裡,會出現許多跟毛毛有關的意象,像是自己的陰莖變成了毛毛蟲離開自己,用黃黑相間的毛毛蟲色彩塗滿高中那些音樂班女孩的身體。這些夢和若有似無的疼痛,雖然不至於影響到生活,卻像是蟲在輕輕的咬著,不那樣痛也無法忽視。
而身體開始發生易變,是在高二的時候。
高二的那一年,我已變得對課堂上的東西沒有興趣,每天一大早到學校,我和幾位同學一大早來,不是聊職棒就是聊電動場的事,而早上往往是我們幾個人開個小小賭盤的時候,有時候贏錢的時候,我就特別不想待在學校,一大早進教室後,早自習導師會來教室看一下,等導師離開,我已經翻牆出了校園。
校園的外面是一大片田,我曾經遇過學校的教官在田邊看著圍牆,等著抓翻牆翹課的人,可惜的是教官不知道在牆的另一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存在?我從來沒有被抓過,這不是幸運不幸運的問題,而是因為我身體產生的易變,足以讓我去對付許多事情。
1986年烏克蘭發生車諾比核電廠事件,電廠發生爆炸,發生了十分嚴重的核能災害,當時有很多人被迫遷走那裡,後來車諾比所在的城市成了死城。在那裡的動植物,也因為輻射慢慢死去,但是據說,當時在那裏有一種特別的蝴蝶,因為輻射的關係,身體產生巨變,變成了一般蝴蝶的五倍大,這種蝴蝶身體的顏色是淡藍色的,背上有輪子的花紋,他喜歡吃腐爛的昆蟲,據說這種蝴蝶在毛毛蟲的時候,會由兩隻毛毛蟲共同結成蛹,才蛻變成蝴蝶,由於他因為輻射而變種,名字就被取做NUKE。他們變種後,因為身體的巨大,有能力遷徙到更遠的地方,據說,曾經有人在東南亞看到這種巨大無比的藍蝴蝶。
國中時,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上看到了這件事,看到時有點震驚,其實也有點不太相信,怎麼可能蝴蝶可以變那麼大,能合體,還可以飛那麼遠。不過後來幾次看到報導,知道車諾比核電廠變成死城的事,不知為何,有種想親眼目睹的感覺。
當我身體開始發生易變時,讓我想起了NUKE,那是一個夜晚發生的事,我的房間有一個天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那天發現夜晚的星星特別多,而本來只是在固定位置發着隱約亮光的星星,在我凝視的同時,竟然開始移動交換位置,像是在玩轉輪盤一樣,有人在操縱他們。我看到一旁一些更微弱的星星也加入排列,最後排成了一隻毛毛蟲的樣子。我不確定這是怎麼回事,揉了好幾次眼睛,但他們確實還在排列,天空排起了兩隻毛毛蟲的樣子,慢慢地朝對方的身體移動著。
隔天起床的時候,我發現我掉了相當多的頭髮,身體皮膚上的毛髮也脫落了不少,我驚慌的看著自己身體旁邊,這些頭髮與毛髮竟慢慢結成了一個像蛹一般的形狀。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匆匆的去上學,對於頭髮掉落的事情,我只能戴了帽子作為掩飾。隔天晚上,同樣的事情又再度發生,我不敢跟任何人說。一連幾天,我都看見相同的夜空,我的頭髮也越掉越多,床旁邊因為頭髮結的蛹越來越明顯,我必須在上學前把它藏起來。母親問我問什麼這幾天一直戴帽子,我不知該如何和他說這件事。
一個星期後的夜晚,晚上的星星還在移動,但那天排列的樣子已經不是毛毛蟲,而慢慢看得見是一隻蝴蝶,有著巨大的翅膀。就在那一晚,我被蛹包覆了,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考高中聯考的那一年,璟生了一場大病,連續發燒了快一個月,一直來來回回醫院,阿嬤
都快嚇死了,因為璟住在山上,交通也很折騰人。後來也查不出什麼病因,病就自己好了,阿嬤很擔心孫女的身體和頭腦會不會燒壞了,但是卻恰恰相反,一直以來曉瑾是個不太會唸書的孩子,成績都在中後半段,可是國三生了那場病後,她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成績突飛猛進,本來根本不可能上公立高中的她,就這樣考上了前幾志願。
她是那一年高中聯考,作文唯一拿滿分的兩位學生中的其中一位。
當然瑾並不知道自己的作文為何可以拿滿分,她的作文一向不錯,但似乎也沒有到這個地步,可是生了那場病後,很多發生在她身上的奇怪的事,她都無法理解。那場大病後,她一直覺得身體了藏了什麼東西,好像有蟲寄生在她的身體裡,讓她的自由意志和身體潛能可以觸摸到許多她不曾摸到的高度。
是很好的蟲呀!謝謝你。後來瑾常常這麼告訴自己,也對他們充滿感激。
上了高中,瑾和國中不太一樣,有了一些朋友,有時下課會假借補習的藉口,相約去逛街,去的是當時的西門町,璟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小官,特別喜愛到西門町獅子林裡打電動玩具。瑾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到獅子林時,被眼前那絢爛到極點的畫面所震撼,千百個螢幕同時散發着不同的光芒,每台螢幕前面都守著一個以上的操縱者,好像每個人都守護着一個製造夢境的機器,當你投入了硬幣,你就可以進入那個夢境,隨意地操縱裡面的角色,瑾從沒有看過這樣巨大的夢。
記得小官那個時候去玩的電動玩具名稱叫做快打旋風,而且整個場子幾乎有一百台以上的機器都是快打旋風的台子,小官最喜愛用的角色是一名俄羅斯的摔角手。
其他同學並不喜歡和小官去獅子林,只有瑾被那個環境與畫面所吸引。小官在學校是愛作怪常常被教官盯上的學生,卻覺得瑾很奇特,好像莫名的懂着她,本來喜愛獨來獨往的小官,也喜愛帶她去一些平常自己才會去的地方,雖然瑾並沒有辦法和她一起進入快打旋風的世界,但她在身邊看著,讓小官心中有種踏實感。
結蛹醒來的那天,本來前一晚印象中的蛹已不知去向,我發現自己的身上多了幾個星點,大量的掉髮讓我不敢去學校,同學問我為什麼一直戴帽子,更有同學想直接把我的帽子拿掉,我為此和他打了一架,然後我發現了自己的身體和動作竟無比輕盈起來,彷彿有了翅膀一般,那位和我打架的同學,怎麼樣也碰不到我,難道這就是這些日子以來在我身上發生奇怪的異變後的結果嗎?
放學後,我特地去附近的河堤,走在只不到10公分寬的一座二公尺高牆上,我輕易的跳上了高牆,並在牆上跳舞,一旁幾位小學生像是看表演一般,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我去剃了光頭,還是戴著帽子,但也沒人再敢動我的帽子。我的好友D說,我看起來像變了一個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
我想起了父親在毛毛蟲森林裡,大聲斥喝我前進的記憶。
但是那些星點卻常常不定時,隱隱作痛,很輕微的痛,像是要長出什麼東西似的。
彼時,我們通常一放學,我和很多人一樣,就要往南陽街的補習班或西門町跑,遠從士林去台北火車站,公車子擠得滿滿的人,搖來晃去的,很令人反感,而我則開始拿了家裡的補習費,埋入了大型電玩的世界中。
電動玩具店那時最大的寵兒是快打旋風,幾乎有一半以上的台子都是快打,一放學,到處擠滿了台北市各個學校的學生,像是一場嘉年華會。我們總是會挑台子打,挑的不是機器,而是人。因為沒有人會跟電腦打,那太無聊,我們會挑有人的台子打,那種感覺很像一種儀式,選定了人之後,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就坐在他旁邊,把錢投下去,按下挑戰鍵,他也不能不同意。當然我們已經挑過人,一定是先評估過了,有時候除了挑這個人的電玩技巧,看得更是他是什麼學校的,虛張聲勢的人通常都是我們下手的對象,我們特別喜歡挑某一個在火車站附近的公立男校挑戰,被搜尋的獵物上鉤後,會死命地掙扎,看到那種表情讓我們很爽快。
電動場裡,幾乎都是男生,顯少有女生出現在這個場域,每次小官和瑾穿著黃色的制服去電玩店,就莫名成了焦點。
然而性格剛烈的小官,喜愛打快打旋風的原因,卻是喜愛找人單挑的感覺,每次去電玩店,她總是先在裡面的台子閒逛着,似乎在收尋着獵物,等看到獵物後,就會坐在他旁邊看,並不忙著投硬幣與他對打,瑾覺得這樣的方法,卻無形中給了另一個人一種嗜血的引誘,因為小官算是個漂亮女生,而對手通常都是男的。
小官看了一陣子後,就會投錢和對方挑戰,不幸的是,幾乎每次被挑上的人,都只有被痛擊的份,瑾看到小官用的摔角手,一次又一次地把對方摔在地上,就像對方男性的尊嚴在地上被踐踏一樣。
有時對方會惱羞成怒,用極難聽帶著性器官或性騷擾的話,罵着小官,只見小官無動於衷,看了看瑾,發出了一種在黑夜的森林中貓頭鷹的聲音。
發現了自己有了特殊能力後,似乎很多事都改變了,就像D說的,我有一種攝人的自信。在電玩場,我四處去找人挑戰,因為有了這個能力,也讓我的快打旋風技巧不斷攀升,我最喜愛使用的日本跆拳道角色龍,也已經進化到了另一種地步。以前有時還會害怕遇到一些輸不起會嗆聲動手的混混,但現在的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會特意找一些可能會找自己麻煩的人挑戰,隨着我越來越囂張,一次,我吃足了苦頭,雖然我有輕盈的特異功能,但仍被幾個人痛歐了一頓,無法脫逃,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是很脆弱的。
龍不斷地發出波動拳,摔角手被困在角落,無法移動,當摔角手抓緊機會想利用大腳掃出,卻又被龍以昇龍拳擊中,動彈不得,到最後只能倒地不起。
一直到我遇到了穿黃色制服的女孩,我才知道原來龍並不是摔角手的剋星,我從沒有輸過摔角手,從不知道摔角手可以這麼厲害,後面有幾個學生在看著我們對打,我從第一場就知道沒有勝算,但卻又不甘心,只能換我投錢一直挑戰,我撇見了那個女孩嘴角露出了一種輕蔑的笑容,終於我再也忍不住,一隻手準備推了過去教訓她。
這時,另一隻手把我的手抓住,那是一雙冰冷觸感纖細的手,一看,是另一名穿著黃色衣服的女孩。
當她抓著我的手時,我身上的星點發生了劇痛,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突然昏厥了過去。
夢裡,我看到龍坐在變種蝴蝶NUKE身上,從瓦礫堆中的火箭旁飛了出去,火箭裡住滿了毛毛蟲。
從那次,瑾抓了那個男孩的手,阻止了那位男孩對小官動手,就一直惦記著那個男孩的眼神。不過一向個性大膽的小官,不知為何,這次的事情發生後,就開始疏遠瑾,不再去獅子林電玩場。
不過瑾卻很想再見那位男孩,希望可以看到他操縱那位龍的角色,終於鼓起了勇氣自己去了一次,卻被騷擾,瑾不敢再前往,心想或許有一天在某一個地方會再見到他。
高三的那一年,中華商場被拆除了,瑾的父親曾經在中華商場當裁縫師很多年,阿嬤說她出生時,就在中華商場裡的小閣樓裡被養大的,但後來父母親離婚了,父親離開了中華商場,媽媽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阿嬤只好將瑾帶回來與之相依為命。
對中華商場,瑾的記憶是浮島,飄飄蕩蕩的,但知道他要拆除的時候,瑾依然覺得有種生命的某種記憶也要徹底被切割了,她想起了龍的昇龍拳,瑾非常喜愛聽這個打出這個拳時所發出的聲音,看到中華商場的崩毀,她不斷想到那個男孩所使出的連續不斷的昇龍拳¬-吼六勸。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那個女孩抓住我的手時,身體所發出的刺痛,當天晚上,身上的星點開始長出了一些細毛,我在床下的那個蛹殼,裡面發出了一些細微的聲音,我一打開卻什麼也沒看到。
再去獅子林時,我再也沒看過那兩個女孩,那個把我擊敗的摔角手女孩,還有讓我身體發出刺痛的女孩。我的龍,已經更加爐火純青,但也找不到對手。後來又有幾次和人在電玩場發出衝突,記得最後一次去獅子林時,幾個念第一志願男校不服輸的男生圍住了我,我使出了波動拳,將他們打回電動台子裡面,他們全都變成了電玩角色,變成了春麗,印度阿三,野獸。
不再玩快打旋風時,是因為出現了無影腳,一種完全不需技巧,單靠一招到底的招式,就可瞬間把敵人擊斃的技巧,對我來說,那是快打旋風走向毀滅的方向,我離開了快打旋風,但真正的龍,似乎沒有離開我的身體。
身體的異變後來停在了一個階段,一個個斑點長在身上無法褪去,偶而來的劇痛仍可以忍受,床下的蛹殼在夜晚還有細語,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們再說什麼?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多年。
媽媽有一天跟我說,中華商場拆掉了。她拿起了一把裁縫剪刀,用台語跟我說,這把剪刀是以前在那裏的師傅送給我的。
距離大學聯考剩下不到幾個月的時間了。
考上大學後,身上那些星點痕跡也黯淡了下來,高中那段日子裡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像是在科幻小說裡發生的事,我沒有再和任何人提起過。經歷了大學窮極無聊又差一點要休學的生活,我更相信宇宙裡沒有不願意長出花朵的行星,但能不能長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剛上大學時,政府說新的核電廠要開始蓋了。
春麗從天上踩著腳,輕盈的讓翻滾的野獸身體,停了下來。野獸發出了十萬電光,春麗的迴旋腳,在空中被電擊下來。
瑾大學時考上了昆蟲系,意外的是個很適合她的科系,畢竟只要跟昆蟲相處就好。大二的時候,曉瑾在一本日本的昆蟲史書裡,看到一種在車諾比核電廠爆炸後,產生異變的一種巨大蝴蝶,可以飛行到很遠的地方,據說在日本,東亞各地,都有人看過這種蝴蝶。這種蝴蝶在毛毛蟲的時候,會由兩隻毛毛蟲共同結成蛹,才蛻變成蝴蝶,由於他因為輻射而變種,名字就被取做NUKE。當時瑾在看到圖鑑裡畫的照片,完完全全的整個被吸引住,那像鳥一樣巨大的身體,發出了藍色的光芒。當時她就下定決心,畢業論文想要研究這個已經異變從俄羅斯散落到亞洲各地的的蝴蝶。
她找了觀察記錄,發現在台灣只有記載一次有人記錄過這種蝴蝶,是在1989年的事,當時正是在T城一座保護區裡紀錄的。
我從高中就一直看的中華職棒,在我大學畢業後像無頭蒼蠅一般找工作時,傳出了職棒簽賭案,每當找工作回去,父親嘟讓著我的無能時,我總會跑到球場吶喊,彼時,我高中時一直支持的球隊也已經解散了。當我聽到打假球的事,簡直不敢相信,我想起了高中時,在和別人單挑快打旋風時,有時會因為想讓別人繼續投錢挑戰,偶爾放水讓別人贏的事。
但那個贏我的摔角手女生,還有抓住我的手,讓我身體的斑點發出劇痛的女生,則一直留在那個世界裡。
最後一次去空蕩蕩的臺北市立棒球場外徘徊時,想著想著這些事,嘔吐了。
腦海中,莫名的又出現了毛毛蟲森林的景象,父親的聲音,毛毛蟲的叫聲,在耳邊環繞著。恍恍惚惚中,我知道自己搭上了一班公車,一直到終點站,我發現我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帶我們要去毛毛蟲森林的那座入口,山腳下那座號稱是全亞洲最大的核電廠正在興建着。
瑾四年的大學生涯,幾乎都在野外和實驗室裡度過,她老是獨來獨往,對她來說,遺憾的是後來她沒辦法把NUKE做為畢業論文,因為可以找到參考的文獻與資料真的太少了,她去了不少地方探尋,卻也終究沒有結果。她在她的手繪日記裡,常常畫起她心目中想像的NUKE的模樣,每次畫完,都讓她想起那位昇龍拳男孩。
畢業之後,瑾為了可以看許多昆蟲與生物圖鑑,去了書店工作,沒想到一做就好幾年,對她來說,這樣單純的工作形態很適合她,也不需過多與人交際,書店本身和看書的人,在她看來,都像是昆蟲身體裡的構造一樣,以一種精密的方式在運作着,而書有時會發出和昇龍拳一樣的聲音。
正在興建的核電廠爆炸那天,T城裡的人一開始鬧起了恐慌,政府一直跟大家說別擔心,輻射已經受到控制,不會散佈到我們的城市裡。城市裡到處可以看到測輻射值的儀器,但準備離開這裡的人潮卻沒有停止,有能力的人選擇離開,沒有能力的人只能相信政府,繼續固守在這裡。
當核電廠爆炸時,瑾正好去了T城附近曾經發現NUKE的山區,找尋並採樣蝴蝶的樣本。
印度阿三吐著火焰,長手長腳讓龍無法越雷池一步,龍使出波動拳,印度阿三的長腳被擊中,龍藉勢想要空踢過去,突如其來的阿三口中火焰,灼燒了龍。
我站在毛毛蟲森林的入口,兒時的回憶在腦袋與胸口間撞擊着我,我似乎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森林裡傳出毛毛蟲的笑聲,還有他們被踩爛的爆漿血液。我不知道為何我會站在這裡,到底是什麼東西把我牽引過來。
我知道我仍在抗拒著,我在猶豫着。我想起了高中時天上星星移動的事,接著我的身體有了奇妙的力量,我在高牆上輕盈的漫舞著,我在電動玩具店,打遍天下無敵手,除了那位女孩。而我身上的星星斑點發出了刺裂的痛,像是要長出翅膀一般。我看到了抓著我的手的那位女孩清澈的眼珠,巨大的建築物即將爆炸,昇龍拳再也不是天下無敵。
球隊解散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我喜愛的王牌投手的快速球軟弱的投出,打者卻站著不動被三振,這是今天投手的第27次三振,破了職棒紀錄。
隔了十多年,我再次跨進了那座森林裡。
觀察昆蟲的步道上,瑾沒有看到任何登山客,瑾跟著一隻大天牛,小心翼翼地走入一旁的草叢,往略低的幾棵樹木前進。本來被夕陽照得通紅的森林,這個時候卻很快的暗了下來,那個暗有點超乎曉瑾的預期,因為實在來得太快。一個很細小的鳴叫聲出現在耳邊,很快的,這些聲音從一個變成一群,從天牛消失的遠方傳了過來。然後。藍色的巨大光點出現了。宛如夏夜在黑暗中閉上雙眼後再打開會看到的夜空。
儘管剛剛看到有幾個人從森林裡出來,走入森林裡,卻杳無人煙,過了十多年,森林的景象變了許多,樹木變少了,人工步道的假象在自然景觀中偽裝着。不久,我走到了那裡,那個地方卻還保留著十多年前的樣子,那棵巨大的橡樹,我不會忘記,我的毛毛蟲記憶的起點。天空整個暗了下來。
這是在夜色降臨之前。
我毫無猶豫的前進了,原本的落日餘暉地從樹梢照落下來,在一瞬間,都被遮蔽。眼前的森林暗了下來,我開始又聽到了那些細微卻巨大的叫聲,森林在頃刻間又爬滿了毛毛蟲,不遠處我看到有人,那是兩個小孩,我看著他們的身體在發抖,他們的身影如此熟悉,我知道那是兒時的我和弟弟。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有害怕,我只想往前將他們兩個帶離開這裡,我向他們奔跑着,踩著毛毛蟲扭曲的軀體前進,我的身體卻開始輕盈了起來,我身體的斑點劇痛著,閃爍着藍色光芒,毛毛蟲消失了,他們全都變成了藍色大光點飛舞在空中。
藍色的光點越來越多,天空成了一個隧道,瑾一時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們慢慢佈滿了整座森林,她望著他們在飛翔。夜色降臨了,她看到了幾個車輪型的大光點往她的身上移動,他們在黑暗中閃耀着迷人的光芒。瑾看著他們巨大的身體,她一眼就知道這就是她一直想見到的NUKE,她不知眼前的森林是否真實,整個森林都是NUKE在飛舞,宛如透明的夢境。
龍使出了連續波動拳外加三連發昇龍拳,再加上五段式旋風大掃腿。軍刀手凱爾不甘示弱地發出光旋斬,再加個大光掃刀。春麗的快拳快腿,連續地掃擊著。怪獸發出十萬伏特雷電,以回旋式大暴球滾動着。印度阿三的長手長腳讓人無法靠近,發出了烈烈火焰。相撲手不斷的無隙縫大掌手連擊着。摔角手瘋狂的旋轉摔讓人一擊斃命。肯的迴旋踢與昇龍拳讓對手毫無招架之力。
瑾看到火箭從森林向夜空裡飛出,上面載滿了黃色的核廢料桶和許多NUKE,還有好幾個奇裝異服的人物,瑾看到他們帶著把NUKE裝在一個個玻璃瓶中離開了,那位昇龍拳男孩也在火箭上。
夜色降臨大地,暗夜的脈搏重新在跳動着,藍色的夢境消失了,核電廠第三度爆炸,T城的人並沒有人要相信。
黑暗的森裡裡,路燈忽暗忽明的虛無地喘着氣,瑾看到地上留下一個玻璃罐,在幽暗夜色裡發着藍色微光,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罐子,裡面正是一隻NUKE,細微的閃爍着古老映照在牆上的光,他望著拿著罐子的女孩,眼睛流露著前所未有的透明清澈,前所未有的。
在夜色降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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